编者按:郭冰庐,陕西省榆林学院教授、中国民俗学会理事、陕西省民俗学会副会长。2012年6月5日,“中国北方村落文化遗产保护工作论坛”在山东工艺美术学院举办,围绕古村落保护相关议题记者采访了郭冰庐先生。
记者:一提到陕北,我们就会在第一时间想到窑洞,您能否谈一下窑洞这种特殊的建筑形式是怎样出现的?在村落选址、布局规划、建筑装饰方面有哪些特别之处呢?
郭冰庐:窑洞的出现是最早的,自有了人类以来窑洞就存在。古书中就曾记载:“北方穴居,南方巢居”。可见这是南北方聚居地居住的最后的形式。所以说远古人类,例如北京的山顶洞人,首先考虑的居住形式就是窑洞,甚至是从猿开始,下雨的时候本能地钻到洞里面去。那么窑洞为什么能发展起来呢?因为这种形式是最简便、最经济、最快捷的一种形式。远古时代的生活环境、生存条件、经济条件都比较差,所以其它建筑形式没有办法实现。也就是说,在其他技术没有达到这个水平的时候,窑洞却能够达到。比如,土木结构的建筑要有支架、梁柱等做支撑,然而在那样的年代却没法实现。于是开始有了窑洞,首先是天然洞穴,后来,人们就模仿天然洞穴掘窑洞。掘窑洞是从旧石器时代产生的,旧石器时代石斧打造得很粗糙,石斧的功用很多,多是砍砸器。比如,把柴棒砍断,还有另外一种功能是挖土。在陕西黄龙县发现一个10公斤重的石斧,它的功能可能就与挖土有关。窑洞的历史是最长的,甚至比巢居要长得多。人适应社会的能力很强,北方穴居,冬天寒冷,而南方潮湿,在地上没法生活,于是人们仿照飞禽一样,在树上搭一个简易的住所,以后南方的竹楼就发展起来,所以说窑洞是最古老的。
记者:您能否以陕北窑洞为例,简要介绍一下,窑洞建筑与居民生活、民俗文化之间的内在联系呢?
郭冰庐:陕北窑洞数量多、分布集中,因此比较吸引大家的眼球。但不光是陕北,我研究的是所有的窑洞。众所周知,只有黄土土质才能挖窑洞,因此黄土高原有多大,窑洞的范围就有多大。东到太行山,西到日月山,南到秦岭,北到长城,包括陕西、山西、河南的郑州、洛阳、三门峡,甘肃的庆阳市等陇东地区,宁夏的南部贫困地区固原等都有窑洞。我研究考察的范围不光是陕北地区,陕北更早一点,更集中一点,量更大一点。
建造窑洞首先要考虑什么问题呢?在艰苦的生活环境下,只有窑洞是最经济的建筑方式。所以说从土窑发展到拱形窑洞:砖拱窑洞,石拱窑洞,土墼拱窑,泥墼拱窑。通过这些方式营造居室,比盖房要经济得多,关键是节省木材,窑洞不需要梁,不需要柱子,不需要椽。需要木料的就只有门窗,而且一孔窑洞三天时间就能挖成。大概在改革开放80年代初,一孔窑洞的造价才2000元。陕北是个贫困地区,山区居多,老百姓就是用最经济的方式造窑洞,窑洞和其他的形式不一样,其他建筑可能需要建筑师来建造,只有窑洞是没有建筑师的建筑,老百姓无师自通。
随着窑洞的产生与发展,老百姓的智慧,特别是审美创造,全部都凝结在窑洞里面。窑洞里面附带的所有的文化全部都是窑洞文化,明天的论坛会上我要讲的就是窑洞消失了怎么办?窑洞消失了窑洞文化就全部都没有了。从营造方面来说,窑洞的营造技艺也是一种文化,一般来讲,窑洞的拱形结构得用模子,也就是窑楦,窑洞箍就以后把它拆掉,这个窑洞就成了。或者土楦,把土挖掉就成了窑洞。在有些地方,不需要窑楦,他用梯形的土墼(土坯),就能把窑洞一圈一圈箍起来。山西的榆次市也有这种情况。所以说窑洞营造技艺本身也是一种文化。
窑洞建筑与居民生活、民俗文化密切相关。比如说窑洞的布局、锅台、炕的位置和高度,俗话说,“尺八的锅台二尺的炕”,这是非常科学的。窑洞的窗棂子、窗花非常好,样式非常多,同时也有许多讲究,比如,“万”字格、“寿”字格、“梅花枪头”格等。“梅花枪头”格,梅花代表女性,枪头代表男性,过去人们祈求家丁兴旺,能够继承香火。从古代传统思想来看,不孝有三无后为大,在生产力水平低下、人口或缺的条件下,人们祈求多生、早生,这都从窑洞中可以看出。窗花中的“蛇盘兔”,意为“要想富,蛇盘兔”,有祈求人财两得的意思。窑洞装饰中还有农民画,反应的是老百姓希望得到的东西。对联“门前车马不为贵,家有图书志气高”反应的是希望家人能够有出息,家中出人才。牲口圈上贴着“槽头兴旺”意思是希望牲口肥壮。如果窑洞一消失,这些东西就荡然无存。
此外,在窑洞建筑中还能体现出低碳文化。窑洞上面的土很厚,大约有3尺以上—一米以上,覆土厚了自然就冬暖夏凉,这样无形之中能节省非常多的能源,这就是碳的零排放形式,也可以用炕来调节温度。不用空调、暖气,使用空调暖气的弊病就不会存在,所以说我认为低碳也是一种文化。虽然很多建筑师也在呼喊,但是很少有人真正在关注这些东西,因为不赚钱,设计一个广场或大楼、博物馆、民俗文化村,几百万的资金就来了。窑洞没有如此巨大的投入。当然有些时候对窑洞也有一些研究,但是最后建成的窑洞很多问题没有解决。比如说空气流动、采光、上下水道的问题。所以说这个情况我觉得很悲观,窑洞每一天都在消失,大家都在向窑洞告别,这有好的方面,也有不好的方面。好的方面是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,不好的方面是窑洞消失以后窑洞文化就消失了。我一直在呼吁这件事情,我出过一本书是关于窑洞风俗文化,以后我还准备出两本,用照相机记录下来,窑洞消失了,照片还在。所以说窑洞消失的前景是很悲观的,我的观点是留不住也得留。
记者:目前陕西省对窑洞型的村落做了哪些保护工作,收效如何?
郭冰庐:我觉得这个很难说。我举一个村子的例子,200年以上的砖拱窑洞有几十孔,从文化革命到现在又箍了几百孔,好好的窑洞,就这么废弃了,然后盖房建设新农村。随之而来的是水泥柱子、水泥檩子,水泥梁和水泥椽,最后的结果是,如果房子塌了,水泥椽怎么降解?还有就是旧窑洞怎么办,每户人家有1.7处,约2处院子,旧的窑洞很大,3孔窑院子0.8亩地,2孔窑院子0.6亩地,苹果之乡洛川有个地方,推掉了几孔窑洞,导致社会上有意见,劳民伤财,最后停止了。有些地方做得也比较不错,比如黄陵县,把巷道加宽,做的整齐一些,在每一个巷道前面做一个漂亮的门脸。有的是把小窗子改成大窗子,我觉得这样就挺好。还有就是在志丹县郊区,建有几千孔窑洞,人们设计的半圆的形式,我觉得这都是很好的。但从现在看起来,总的情况并不乐观。
记者:在生活方式不断转变的今天,陕北窑洞是否依然能满足当地居民的生活需求,会不会面临被淘汰的危险?那么我们应当怎样寻求窑洞建筑保护与百姓生活需求的平衡点呢?
郭冰庐:主要是观念问题.即使窑洞改造得很舒服,如果人们不愿意住,我们也没有办法。比如说两个小伙子,一个住窑洞,一个住砖瓦房,在找对象的时候,女孩就会比较喜欢住砖瓦房的小伙子,大家都看不起窑洞:“我为什么要嫁给住窑洞的!”这在陕北是很严重很常见的事情。窑洞是靠山坡建的,山顶上汽车都能开上去,现在最关键的是,窑洞不是年轻人流行的住房选择,如果他们能意识到窑洞的科学性,情况可能就会有所改观,如果认识不了,这问题就相当难解决,只能留在书本里面。所以我建议建筑学家把窑洞的改造研究进行到底,另外建议政府不要轻易废弃窑洞。希望在论坛会上听取更多专家的观点和意见,共同致力于古村保护,展现窑洞的美丽!
采访:张莹